龙虎游戏

让你心酸的一瞬间是什么

让你心酸的一瞬间是什么

10个月的婴儿患上癌症,选择化疗会被折磨到死,选择手术是九死一生,病人家长似乎怎么选都是死路一条……作为医生,我永远忘不了他们出院的哪个瞬间。这是朋友镜子给我讲的一个事,她能很敏锐地感受到别人情绪的变化,然后施加到自己身上。所以这件事成为她从医生涯中最难以释怀的痛。
庞主任圈改完我的病历,已经是晚上了,他活动着脖子,把圈改过的病历递给我。
见我一脸生无可恋,他一边翻看材料一边念叨我,我只好打开病案管理界面,想尽快修整完刚写的病历,能早点下班。
这时病区大门“滴”的一声打开了,一对夫妇抱着孩子快步走进来。
我心底“咯噔”一下,这个时间来的患者,大部分是急性阑尾炎或者骨折这种急症患者,今晚说不定要开台急诊。
庞主任看我分心,站起身说:“加号收的,不是急诊,别紧张。”
我停下手,有些疑惑地问:“不是急诊?那为什么这么急着来住院?”
庞主任没有回答,脸上泛着凝重和隐隐的担忧。半晌,他转过身对我说:“你去看看吧,顺便给孩子查体。”
我走进病房,终于看清了这对夫妇的面貌。俩人看起来都是四十多岁的模样,丈夫穿着款式简单的夹克,正忙着把手里的大包小包放置妥当,妻子穿着一件灰色的羊绒衫坐在床边,抱着孩子轻声哄着。
见我进来,孩子的母亲马上要起身,我赶忙阻止,“不急,你们先忙着,我只是来看看孩子的情况。”
她应声坐下,轻轻地将孩子放在床上。乍暖还寒的天气,小小的孩子包在厚厚的被子里,包裹物一层层打开的时候,有种在拆蛋糕盒子的感觉。
小宝宝躺在被子中间,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白得像蛋糕上的奶油一样,从妈妈怀里被放到床上,她看起来不太情愿,扁着嘴一副要哭的样子,两条短短的小腿不安分地蹬着,着实可爱得紧。
我打量着孩子,第一时间并没有察觉出什么异样。可究竟是什么样的问题,会让庞主任流露出那样的神情?
我一边想着,一边掀开孩子的衣服准备查体。幼小的女孩小手乱挥着,我抓住她软软的手掌,摸了一下,觉得那手腕有些细,这个年龄的孩子营养状况普遍很好,手臂都是藕节一样的浑圆感。
我撸起孩子的袖子摸了摸她的手臂,那手臂虽也不算细瘦,却并没有呈现出我预想中的饱满肉感。我用余光再次打量了一下孩子的家长,这样家庭的孩子,不该有营养不良的问题才是。
松开孩子的手,我掀开她的上衣,瞬间明白庞主任为何会那样担心——四肢消瘦,腹部却有些膨隆,虽然也不算特别严重,但对比四肢的营养状况,这圆鼓得过头的小肚子,大概就不是脂肪在作怪了。
但凡不是肥胖,对这么小的孩子来说,任何情况都将是一场劫难。
按流程听过了呼吸音肠鸣音,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,我的手掌触上孩子的腹部,慢慢地开始做腹部查体。
孩子当然不肯配合,可哭声听起来有气无力,挣扎的动作也比普通孩子要轻缓,我眉头皱得更紧,检查过了整个腹部,我有些迟疑,不断怀疑着自己的结论,又不死心地叩了几遍。
我原以为腹水可能性会大一些,但查体的触感和叩诊音,却怎么都不像液体。
如果是实质器官肿大的话……
孩子看起来至多不过一岁,如果真是实质器官长到这么大,这肿物就算从娘胎里开始长,现在的体积也已经很离谱,这样的生长速度,能是什么好东西?
恶性肿瘤与良性肿瘤的区别之一就在于生长速度,多数情况下,增殖极快的肿物,恶性的可能都比较大。
我神情凝重起来,把孩子的衣服盖好,对家属点头示意结束。妈妈走上来抱起孩子,脸上神情疲惫,却依然对我客气地笑了笑,“辛苦了。”
我实在笑不出来,收拾了东西离开病房。没走几步,孩子的父亲就跟了出来,很礼貌地开口:“您好医生,我想问一下,这么小的孩子,做CT 会不会有问题?”
我此时才仔细观察了他,他看起来已经不甚年轻,起码有四十岁往上,却并不油腻,温文尔雅,很有气质。
我思忖了一下开口:“CT的确是有辐射的,但是剂量并不大,一般在身体能够承受的范围内,而且只做一次,问题不会太大,想要确诊也必须借助这些辅助检查。”


CT仪器
听了我的解释,他静默半晌,随即语气小心地开口:“那要是结果不好,麻烦您先别告诉我爱人,我一直在这里守着,有什么问题您先找我。”
我点头同意,心下颇为感慨,因为眼前这位惦念妻儿的丈夫龙虎和游戏,也因为即便是再真挚的爱与关怀,都无法左右噩运的脚步。
如果是恶性肿瘤......
我打了个寒颤,脑海里晃过那孩子细腻的皮肤和乌溜溜的眼睛,感觉心简直要沉得坠到胃里。含混地应了那父亲的请求,我回到办公室,庞主任对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并不意外,安慰似的拍拍我的肩膀。
“是什么东西还不一定,先等等检查结果。”
说完,他把我拎到电脑前面,笑得十分慈祥,“病历写完了再难受。”
我哭笑不得,也确实被转移了注意力。外科的病历跟内科相比简化了许多,没过多久就搞定得差不多了,保存了文档,我关掉页面,回到科室系统主页。
我看到新收病人的窗格里,一行不起眼的小字写在最后面。
“冯玥潇,女,10个月,初步诊断:肝脏巨大肿物。”


冯玥潇的入院记录是庞主任自己写的,第二天上班之后我仔细翻看过,诊治经历很是曲折。先是几个月前因为食欲下降体重减轻,当地医院按贫血进行治疗,用了一个月的铁镁锌片之后情况没有改善,孩子的腹部也一天天鼓起来。
家长心急之下转送到上级医院,三甲医院的医生看了情况之后,甚至没有做检查,直接劝家长转到条件更好的医院。一家人上午离开那家医院,一路直奔我们医院来,庞主任给加了号,才赶在当天看上了病。
此刻,我正站在拐角处望着冯玥潇的家人,手里捏着孩子的报告。
跟拟诊结果一样,的确是肝脏肿物造成的腹部膨隆,大概率是肝母细胞瘤。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跟家属谈话,但这一次老师交给我的任务不像是谈话,更像是一场宣判。
我实在没想到情况会这么差。肿物的体积已经大到惊人,正常人的肝脏以正中韧带为界分为两部分,左半肝的体积大于右半肝,但婴儿右半肝上的肿瘤,使得她右半肝的体积远超左半肝。孩子之前的营养不良症状,恐怕也是因为肿瘤迅速生长带来的巨大消耗引起的肿瘤晚期恶病质。
我用CT片子仔细计算过残肝体积,除去肿瘤组织,肝脏器官已经只剩176毫升,而就连这不到200毫升的肝组织也已经是病肝,能保留多少生理功能还不清楚。
恶性程度这样高的肿瘤,孩子又这样小,对放化疗还是肝切除术的的耐受度都很差,说白了,不管开刀还是保守治疗,她的生存希望都无限渺茫。
她才出生10个月,命运甚至连抗争的机会都没给她,就已经宣布了结局。
冯玥潇的父母正在门口打电话,看见我立刻快步向我走来。我突然很慌张,有一瞬间想转身钻进办公室,躲过这个环节。我咬了咬牙,尽量保持平静的神情迎上去,礼貌地打了个招呼。
冯玥潇的母亲大概刚刚赶到,初春的天气,额头上却凝出了细细的汗珠,此刻顾不上把气喘匀,神情急切地问:“您可算来了,孩子的情况怎么样?”
我看了一眼跟在她身边的孩子父亲,不着痕迹地把片子掩在身后:“还要等等,庞主任刚刚出去,等会儿我问一问再跟您谈。”
我转向父亲,“现在有几张单子要签字,来一个人跟我进来吧。”
孩子的父亲会意,不待妻子开口便上前跟着我进门,回身对妻子道:“我去签吧,你赶快看看潇潇。”
女人点点头,转身匆匆往病房的方向跑去。
关上办公室的门,我把片子和报告放在桌子上,抬头迎上对方的眼神,微微顿了顿,还是开了口:“肝脏巨大肿物占位,已经占据了肝体积的3/5,检验结果也支持恶性肿瘤诊断,很大可能是......肝母细胞瘤。”
被我单独叫进来时,男人就已经明显有了心理准备,此刻听到我的回答,他好像没听懂一样,无措地转身胡乱地翻桌上的片子,接着又转头看着我,仿佛还没有反应过来,眼眶开始迅速地发红。
“我知道了,我知道,还有救的吧,是不是还能救?”他紧紧攥住桌上的几张报告,声音有些抖,“我们能救的,什么治疗手段我们都能配合,钱我们能出,你们不要顾虑,多少钱的药都没关系,不是有那种特别厉害的靶向药吗,我们刚刚就已经准备了钱,给孩子用多久都行,我们一直供得起的,手术也行......”
我实在无法面对他的目光,刻意地移开视线。那种挣扎着寻求希望的眼神深深刺痛着我,但作为医生,即使再不忍心,也只能尽量客观地阐述事实。
我告诉他,只有一些特殊的肿瘤可以使用靶向药物,可肝母细胞瘤的发病率低,研究进展有限,现在还没有可以应用的靶向药物。他们的选择只有两种:姑息性治疗和手术切除,可这两种治疗办法风险都很高。
孩子年龄实在太小,对化疗的耐受能力很低。至于手术的风险更是难以预估,术中出现大出血甚至空气栓塞的可能性都很大,这么大面积的肝切除后果也难以预料。
多方会诊的意见是倾向保守治疗。手术风险太大,预后也不是很好,下不了手术台都很可能。但也有人争议,肝脏是再生能力最强的内脏器官之一,如果真的能支撑到残余肝组织开始增殖,孩子或许有存活的可能——但这样的可能性,太小太小了。


化疗
我心里清楚,无论是化疗还是手术,几乎都是死路。保守治疗就是拖一天是一天,长期接受化疗带瘤生存,直到孩子被肿瘤耗尽最后一点生命力,或者被化疗的副作用折磨到死,这个过程可能是几个月,也可能是数年;而手术治疗则意味着要面临九死一生的手术风险,整个过程里孩子会承受巨大的痛苦。
对不到一岁的孩子而言,从麻醉到手术过程以及围术期的感染和出血都是巨大的关隘,即便是熬过了手术,少得可怜的肝组织是否足够支撑生存也是未知,更何况之后还有复发转移的可能。
手术,做?还是不做?
我努力整理语言,希望以最温和的方式让他了解情况并做出选择。面前的父亲眼神中带着绝望和恐慌,他依旧站着,却像被抽走了精神,无力地靠在桌边。
我被这样的气氛压得近乎窒息,忍不住开口:“尽快做决定吧,这不是小事,您还是......跟孩子妈妈商量一下吧。”
他木然地点头,便是这样也不忘跟我道谢,“辛苦您了。我回去考虑。”
出门前他再次回头,眼神近乎乞求一样地盯住我:“保守治疗就是等死的话,如果手术有多大可能活下来?”
我低头避开他的眼神,无法回答患者这种坚持要听百分比的问题,斟酌之后勉强回答:“很渺茫,危险程度太高,要想所有的坎儿都熬过来,可能性......跟中奖差不多。”
送走了他,我再次拿起桌子上的报告。纸页攥出了深深的褶皱,我努力抚平着,看着纸面上高高低低的箭头,忍不住再次叹了口气。


孩子的情形每况愈下,每次查房,冯玥潇的妈妈都抱着她坐在床边,用小勺或者奶瓶试图喂她一些汤水和药。孩子越来越细瘦的小胳膊有气无力地挥着,脸上的婴儿肥也好像也褪去了些。
我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怎样跟妻子交代孩子的病情,但一家人夹在其他轻症孩子家属中间,被其他完整的家庭围绕着,显出一种令人心碎的安静来。
时间和生命正在她身上肉眼可见地流逝,每次医患谈话,沉默的时间也越来越长,谁都没有出言催促,所有人都静静地等待他们的抉择。
手术并不急在一时。面对这样的死局,不管做了怎样选择,这对年轻父母都可能会用漫长的余生来后悔。
晚上下了手术,我赶回办公室收拾书包,还没进门,就听见走廊拐角有人在争吵,音量并不很大,却压抑着即将爆发的情绪。
“试试吧,就试一次......孩儿还那么小,那么大的瘤子,不做能活多长时间!”
“我的女儿......我盼了那么多年,好不容易盼来的......”
“不能啊,不能睁着眼看着她死啊!”
她每一句话都带着颤抖的哭音,我靠在门口,感觉心都被挤压出钝钝的痛来。我有意不去听这段字字掺着疼的谈话,却无论如何都迈不进办公室的门。
半晌,中年男人沙哑的声音响起:“我托姐夫在他们那打听,他说他们那的医生都不愿意做,太危险......可能连手术台都下不来。”
“不做就肯定完了!”
孩子的母亲已经几乎崩溃,情绪激动地提高了声音,“你就舍得吗!保守治疗她能活多久?就算十年,十年够吗?她才十岁,要我十年后眼睁睁看着女儿病死吗?”
我攥紧门把手,张了张嘴,却终究没能发出声音。
十年......按目前这种情况,恐怕还能坚持三五年就很不错了。
“我当然舍不得!可就算死,也得让孩子好好走……我们保守治,能坚持多久就坚持多久,用最好的药,库里能出手的都卖了,多少钱都能筹来,等潇潇再大一点儿,她想要什么都给她买,想去哪就领她去哪......要是开了刀,肚子上切个大口子,孩子得遭多少罪!”
这段话简直说到我心里。这样的病情,就算开刀成功,之后复发转移的危险也很大。一道鬼门关过去,还有第二道第三道,每一道都要承担巨大的痛苦和风险。
每个冒险一搏的家庭都在期待着奇迹发生,但人们终究忘了,奇迹之所以称为奇迹,就意味着和中彩票一样,对绝大多数人来说,只能在电视上见到。而现实世界里的大多数人,都会在等待中被痛苦磨去希望,剥夺尊严,靠插满全身的管道一次次被从死亡线上拽回来,最后还是千疮百孔地结束抵抗。
希望这个东西很神奇,只要有一星半点,就让人狠不下心放弃努力。对癌症笼罩下的人来说,一个简简单单的“活”字,就能让病人和家属燃起无限的渴望和勇气。
“试一次,就给她试一次......万一能捡条命呢?做了还有希望......”
我再也忍不住,进屋把门关死,逃离了这段绝望的争论。


之后的一段时间,我因为些私事请了几天假。回来上班的第一天,路过庞主任的办公室,门半掩着,我听见孙主任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。
庞主任和孙主任都是副主任医师,两人并不在同一个办公室,平时大家也不常进其他人的房间,今天他来找庞主任,是出了什么事?
老师们的事情,非礼勿视,非礼勿听。我转身想离开,庞主任却已经看见我。他喊我进去,让我留下整理交班病历。
我应着,顺便跟孙主任问了好,目不斜视地进门拿了病历就想跑,却再次被叫住:“坐那,等我一会儿,一起过去。”
我无可奈何,只好听话地坐下,心想要是耳朵能跟眼睛一样能闭严实该多好。
孙主任声音并不大,但透着些怒气,“这种手术你也肯接?孩子都啥样了,你有把握?有多容易出事你不知道?到时候做了没活家属找你麻烦,万一吃官司了怎么办?”
我自然知道他们在说哪个病人,看来家属已经决定做手术治疗。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,这注定是一场失败率非常高的手术。
肝脏血供丰富,肿瘤组织更是如此,何况幼儿体型小,内脏体积和血管粗细都远小于成人,手术难度和风险更是成倍增加。即便步步小心,也难免在术中出现组织损伤,分离过程中很容易大量出血,甚至导致空气栓塞迅速致命。
虽然这是手术意料之中的风险,但如果真的出现,肯定是一堆让人头疼的麻烦事。想起之前有位患者家属不满意术后效果,带了一群人将主刀医生堵在科室大闹的事,我也明白了孙主任的顾虑。
医生面临的情况很现实,即使拼尽全力救治,家属往往也只看结果。“我们尽力了”永远无法成为避免指责的理由,成功未必居功,失败却无论如何都难辞其咎——在失去亲人的悲恸袭来又无人可怨的情况下,医生将成为唯一的情绪落点。
对于这样一旦失败就可能惹祸上身的手术,从医生自身的角度出发,与其冒风险陪家属做这一场豪赌,不如想理由拒绝,让患者要么找别人做,要么转内科保守治疗。
庞主任没有急着反驳他的话,拿起平板打开了一个程序,调出一个可以拖动旋转的3D图像递到孙主任手上:“我联系了一个公司,他们开发的软件可以做相关器官的3D建模,用VR眼镜的,我看了效果还不错,看得挺清楚。”


器官打印模型
孙主任研究了一会脸色终于缓和,却仍是硬邦邦地开口:“我知道你心软!但你好歹替自己琢磨着点儿,亏没吃够?不行就说条件有限,劝他们转儿童医院吧。”
庞主任从衣架上取下白大褂穿好,把领子理得端正:“我们已经是最好的医院了。还能把患者送到哪去?”
孙主任被噎得说不出话,拎起文件在桌上拍了一下,气哼哼地走了。
临走前,孙主任回头说:“能成最好,你自己当心点!”
庞主任忍不住一乐,我也差点笑出声。两位老师是多年的交情,孙主任是出于好心才特意赶来提醒,担心庞主任脑子一热又接了烫手山芋。
送走了孙主任,庞主任收好东西叫我一起出门,看起来并不像要听劝的样子。
“老师,那您这样真的没问题吗?万一......”
他叹了口气说:“看着不忍心呐,挺讨人喜欢的孩子......万一活了呢?”
我脑海中也浮现第一眼见到孩子的场景。白白嫩嫩的小宝贝,戴着粉色的小帽子窝在妈妈怀里,黑亮的瞳仁骨碌碌地转着,像满地乱滚的黑水银。
希望真是一种神奇的东西。
是啊,万一。万一救活了,该有多好?


确定手术之后,就是一系列的忙碌,庞老师忙着跟其他老师交流手术方案,我也忙着整理材料,时不时去病房转一圈,关注孩子的情况。
有次我还没进门,就听见病房里隐隐有争执的声音,我等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,半晌,一个穿着校服的少年从里面大步走出来。见了我他眼睛一亮,回头确认没有人跟出来后,便赶忙把我往旁边的楼梯间里拽。
我莫名其妙,拦住他的动作:“你要干什么?你是哪床家属?”
少年看起来十五六岁,长得瘦瘦小小的,穿着一身蓝白的校服,头发剃得很时髦,校服的裤腿也是改过的,一副刺头的样子。他此刻却显得有点紧张,不停地往病房门口瞟。
“我12床的,冯玥潇她哥,你是给她看病的医生吗?”
我回答:“算是吧,你有事吗?”
“那太好了,我想问你,肝癌是不是换肝就能救活?”
还没等我否认,少年便连珠炮一样接着说:“我打算好了,等用肝的时候别用我爸我妈的,用我的,我的肯定比他俩强。”
说到这,他伸头看看外面有没有人,“到时候就跟我爸妈说他俩配型都不合适,得再找别的亲属,再告诉他们就我的合适只能用我的,要不然他们肯定不让......”
最开始的错愕之后,我看着眼前絮絮叨叨的少年,无论如何都不忍心告诉他,电视剧里的情节在他妹妹身上行不通,即便他把肝全都捐给妹妹,也依然帮不了她。
他讲完自己的严密计划,又拍着胸脯跟我保证:“行吗?你就帮我瞒着他们,也不犯法,你们不用担心,出了事儿我扛。”
我试图委婉地跟他解释,他的妹妹暂时还不需要肝移植,这次手术是为了把肿瘤切掉,剩下的肝组织还是好的,暂时不需要移植新肝。
那少年一副不太相信的样子,他说:“切掉了肯定会少啊,她那么小更不够用,我这么大的人,不差那一点的,你不用顾虑那么多,要用多少就移给她多少。”
这个电视剧看多了的小兄弟让我有点头疼,却又觉得温暖。
我露出与他一样的中二表情,拍着他的肩膀说:“好,像个男人,真要用肝的话,我一定找你。”
那少年笑起来,盯着我存下他的电话,心满意足地走了。
看着他与冯玥潇一字之差的名字,我觉得有些温暖。她不是一个人,有殚精竭虑的父母,还有个义无反顾的哥哥随时准备为她两肋插刀,血脉相连的亲人们,都下定决心不计代价也要留住她。
我仿佛感受到那扇紧闭的病房门里,正有一阵骨肉亲情的能量传进去。


由于病情的严重程度,科室很重视这个孩子,很多小手术都为她开了绿灯。时间过得很快,转眼就到了手术当天。
手术时间安排在当天第一台,早上刚刚交了班,我就赶着去取预先申请的术中用血。最近血荒严重,O型血更是几乎告罄,幸而孩子用量不算大,庞老师跟配血室的人磨了很久,才申请到了需要的成分血。
我拎着取血箱赶回来,正赶上手术室护士来接病人,孩子还睡着,父母一路把孩子抱到手术区门口,随后轻轻地交到我怀里。
离开母亲的怀抱,孩子轻声哼唧着要哭,孩子的妈妈柔声安慰着,孩子又精神不佳,也便渐渐息声,不多时又睡了过去。
略显衰老痕迹的母亲摸着女儿消瘦下去的脸颊,扭过头,含泪的目光看了一会儿孩子,随后恳切地望向我,她带着哀求的语气说:“交给您了,求你们一定救救她,我好不容易才有她......”
我的心被那颤抖的泪光灼了一下,感同身受般地疼痛起来,科里跟来的年轻护士转过头默默擦着眼泪,我抱紧了孩子,郑重点头:“我们会尽力的,祝孩子好运。”
小家伙呼吸匀净,睡颜安详,并不知晓自己即将面临一场横跨生死的考验,小小软软的身体乖巧地窝在我怀里,体温混合着淡淡的奶香,温温软软地一路漫到心底。
走进手术室,我把孩子安置好。今天找来的麻醉老师是麻醉科的老前辈,技术熟稔动作老练,很快孩子便彻底陷入沉睡。
由于手术的难度极高风险又大,我没有跟老师上台,找来做一助的是科室里普外组所有主治里手术做得最好的诚哥,我消完毒,两人正好刷手进门。


手术前刷手清洁
手术有条不紊地进行,L型切口打开腹腔,血液开始涌出,台上教员看着所剩不多的输血袋,叮嘱我再检查一次取血箱里的血。我拿出几袋血再次核对,冷藏的血袋取出不久,触手还是一阵凉意。
我环视一圈,没有找到预热装置,按理来说输血1到2L之内可以不用预热,大概是因为这次的输血量没有那么大,所以才没有提前准备。我坐到一旁的凳子上,和台下的护士轮流把几袋血揣进怀里捂着。
前期的分离很顺利,老师们小心翼翼地避开蜿蜒走行的血管,庞主任的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,任何微小的动作都不敢大意,眼看时间快要接近午后,终于快分离出切除的部分。
就在这时,台上教员低叫一声,术野开始有血液涌出,下腔静脉破了。
止血操作很及时,术区内的血很快被吸干止住,我松了口气,转身坐回凳子上。
然而没过多久,麻醉呼吸机突然报警,二氧化碳分压迅速掉下来,接着是氧分压和心率血压全面下降、重度窒息直到心脏骤停。诚哥反应极快,立刻开始胸外按压,庞主任转头厉声喊道:“准备抢救,立刻呼心外科到场!”
我迅速冲出去叫人,巡回教员抄起内线给心外科打电话,隔壁正在趁间歇备药的麻醉老师二话不说冲进器械室拖出仪器,其他人也拿了抢救药品迅速冲进手术室。
一批一批的人赶到,宽敞的手术室很快就挨挨挤挤,抢救紧张有序地进行,药物一支一支从静脉通道推进去。庞主任和诚哥已经打开膈肌进行胸内按压,我站在麻醉老师身后,从缝隙里看到头单下孩子的皮肤已经呈现出严重发绀的青紫色。
很快,心外科主任也已经上台,我死死盯着监护仪上的数字,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恐慌席卷着我。
挺过来,一定要挺过来!
谢天谢地,半个小时后,仪器上的心电渐渐恢复节律,血压血氧也回升到了正常值以上,我注意着孩子的皮肤,发绀的青紫也渐渐消退。
复苏成功,孩子没有死在手术台上,救活了。
所有人都长舒一口气,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,一时间感动得几乎热泪盈眶。参与抢救的人员收拾着器械各自归位,我也坐回一旁,看着手术继续进行。
快到晚饭时间,手术终于完成。掀开层层叠叠的单子,孩子的身体露出来,肤色苍白如纸,小小的胸膛随着呼吸机的节律缓慢起伏。几个人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挪到转运床上,换上球囊,一边按压着一边把孩子推出手术室。
计划中的路线应当是原路返回,把孩子交回父母手里,但现在她的去向是重症监护室。
这只是熬过第一关。


转送监护室就等于转出我科,我无法再从系统上直接查到她的最新病案,只能抽空去重症监护室查看孩子的情况。第二天手术排得很满,送完最后一台的病人天已经彻底黑了,一下班,我便匆匆赶去监护室。
监护室和抢救间一样不允许家属陪护,只能定时探视。我在监护室门口遇见了冯玥潇的家属,她的父母和哥哥都在,即使现在不是探视时间,一家人也寸步不离地守在外面。
监护室门口很嘈杂,夫妻俩坐在走廊的椅子上,妻子双手合十像是在念着经文。孩子的哥哥在走廊里烦躁地走来走去,时不时试图从开合的门往里面张望。
我简单问候了他们,刷开门禁走进去,这里的病人大都是成人,我甚至不需要问床号,环顾一圈就找到了孩子的位置。
昨天抱在怀里馨香温软的小身体,现在被一条粉色的小被子盖着,露出的部分扎满了管子,嘴里插着呼吸机,胸廓费力地起伏着,平日里忽闪忽闪的眼睛紧闭着,皮肤白得近乎透明。
我对着监护仪上的数字看了半晌,轻轻握了握她的小手,转身离开了监护室。
第三天一早,我照常走进办公室,一开门就闻到一股浓重的烟味,只见庞主任靠在椅子上,一手夹着烟,一手拿着一份报告,目光却并不落在纸上,而是盯着前方发呆。手边的塑料盒里积满了烟蒂,地面上也有散落的烟灰。
我知道庞主任是会抽烟的,但他从不在科室里,更从不在学生面前吸烟。此刻见我进来,他有些不好意思,忙把手里的烟掐灭,转身打开窗户。
春天的早上,晨风尚有凉意,吹得人心里也打着哆嗦。我没有问,但从他的神情,也不难猜出孩子的情况。
果然,刚刚整理好材料走进交班室,我就听见旁边几位护士在议论冯玥潇的情况。原来昨晚我离开没多久,孩子就再次出现危象,心率一度掉到20多,血压几乎测不出,一番抢救之后总算再次脱险,各项指标现在都维持在勉强支撑的状态,不知道还能撑多久。
我心底一堵,看向坐在对面的庞主任。自从那台手术结束之后,他没有离开过医院半步,头一天在监护室守了大半夜,之后除开上手术的时间都等在办公室随时沟通情况。此刻他依旧穿着洗手衣,眼里满是血丝,脸上冒出了灰白的胡茬,正低头自顾自看着手里的文件,整个交班过程,他一句话都没说。
我终是忍不住,没等晚上下班,中午就跑去监护室看看情况。刚到监护室门口,就看到监护室的主任正在跟冯玥潇的父母谈话。
我停住脚步,听见主任正在做病情介绍:“......刚刚心率又掉下来了,我们再次实施抢救,现在心率勉强维持在40,血压也远低于正常值,各项状况都很差,我们只能继续拖着。”
丈夫一手搀着妻子,一手拿着张单子,短短几周时间,他的脑后已经隐隐冒出了白发。
孩子的母亲直勾勾地盯着那张纸,突然抢到手里,看了一会儿之后,低头捂住脸痛哭失声。
丈夫努力稳定着妻子的身形,一边开口问,声音依然是沙哑的:“大夫,真没有希望了吗?”
主任点点头说:“已经没什么有效的治疗手段了,抢救以后心率一次比一次低,现在已经是休克晚期,孩子太小了,实在救不活。”
男人背对着我,我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,只含混地听见他说:“......出院吧。”
母亲有些站立不稳,直接跪到地上,撕心裂肺地哭喊:“不行!还没死呢,还有气儿,有气儿就能救,你们再试试吧!”
主任赶快上去扶住,孩子的父亲也用力架住妻子,把她扶到附近的座椅上。忘记过了多久,那对父母再次起身,按响了监护室的门铃。
主任拿着一张签字单走出来,同他们交谈几句,两人签了字,把单子递回到主任手里。
我站在楼梯口,目送那对夫妇进了监护室。过了一会,夫妇俩走出大门,妻子怀里紧紧抱着女儿。那副幼小的身体和我刚见到她时一样,用被子层层裹着,缩在妈妈怀里,乖巧而安静。
他们看见了我,并没有像之前那样打招呼,只是安静地走过去。像是怕惊扰孩子,母亲的步伐迈得极轻,她把脸贴在孩子身上,混了灰的鬓发散落在孩子的脸颊 。
*文中配图均来自网络,仅用于补充说明。
—END—
作者 | 王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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